首先,问各位一个问题。关于米脂杀人案的凶手,你们第一印象觉得他多大?
我在网上搜索凶手年龄的时候,发现他是1990年出生。他已经这么大了,我挺惊讶的。网上关于赵泽伟的信息,全部是青少年时期的。从他成人到案发期间的十几年好像是空白一样。
童俊教授用套娃解释了赵泽伟这种现象,就是成人的躯壳青少年的内心。
我在看这个案例的过程中,还发现了很多疑团。
比如,他父母对于他非常溺爱,溺爱到什么程度?在他上学期间,父母专门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为他做饭。直到他初中毕业,父母才回到家里。他被照顾得这么好,为什么他在学校收到欺凌第一时间没有去找父母求助呢?到底他跟他的家庭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性格内向,是个很安静的人。他像隐形人一样,沉迷于自己的电脑游戏。到底是什么样的动机能够让他把拿刀的手伸向比他小十几岁的学弟学妹?
他曾经被诊断为抑郁症。那他的情绪问题和他最终的行凶杀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还有,采访的时候,村民一度以为搞错了,说这人不是他们村里人。也就是说,他们家庭在村里非常孤立。
我们今天大概捋一下米脂杀人案凶手的心理轨迹,尝试找到一些答案。
01.青少年面临的主要危机
卡普兰提出危机的三种类型:发展性危机、境遇性危机和存在性危机。其中,发展性危机是青少年面对的主要危机。
实际上,青少年需要解决的冲突有很多。
比如,需要重新定义自我的概念以及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角色。小时候犯了错,父母即使很生气,也只会说一句,还是个孩子嘛。但到了青春期,家长就换了一种说法,会说,你已经长大了,做事得像个大人一样了。大人到底是什么样,青少年对这个概念并不熟悉,就需要重新定义角色的概念。
对青少年来说,他们需要的不仅是直接支持,还需要更多间接支持。
很多父母对孩子从小到大说的一句话就是,吃、穿、住、钱都不用你考虑,你只要把学习这一件事做好就行了。听着像是给了孩子很多的支持,但其实这样一来,孩子唯一的价值感来源就只剩了学习。
等孩子到了青少年的时候,家长这番话就行不通了,因为他们除了吃穿这些东西外,需要更多的情感支持。
家长给孩子的支持需要平衡,很多青少年家庭都会遭遇考验。平衡什么呢?给予自由和保持支持性控制的平衡。
我在临床上遇到很多这样的案例。
青少年父母带一个有心理问题的孩子来,发现这么多年自己都在用控制的方式教育孩子,马上双手一摊,说现在孩子出现问题,既然我不能那么控制了,那我就放手吧,以后什么都不管他。美其名曰给这个孩子自由,其实这是另一种极端,自由并不等于放任不管。
家长能否帮助青少年解决发展性危机,取决于家庭是不是有足够的弹性和灵活性。
既要有自由也要有支持性控制。什么叫支持性控制?就是家长有时候当然需要设立一些规矩——比如说,孩子不能彻夜不归,只是这个规矩不能只是满足家长需要的霸王条款,还必须要尊重青少年对于同伴的需要,与同伴的友谊在这个阶段甚至比和父母的关系更重要。
给予自由和支持性控制之间保持平衡,才能帮助青少年解决这个阶段的危机。
这两天在高考。高考对于学生来说是一个分流,让孩子走上属于自己的不同的专业道路。
发展性危机按其解决结果不同,也对青少年进行了分流。
有一部分青少年带着重大的内心冲突,带着破坏性一直延续,最终被分流到了监狱,比如赵泽伟。有一部青少年的内心冲突失去了破坏性,比较缓和地度过青春期,被分流到学校去;还有一部分青少年,他们的内心冲突固化成永久虚弱的症状,就被分流到了精神心理机构。
我们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每年都会接收大量青少年患者。
02.青少年应对危机的特点
不同的青少年处理压力的反应模式是不一样的。我这里罗列了几种。
第一种是依赖性反应。这种反应模式常见于那些比较被动、心理发育相对不成熟的青少年。当这部分青少年处于紧张状态时,言谈举止相对比较幼稚,行为看上去甚至会比较愚蠢。他们在很多方面都缺乏独立性。
第二种是冲动性反应。冲动性反应常见于比较兴奋、好动的孩子。有人马上会说了,赵泽伟杀了人,他是冲动性反应吗?不是的,他其实属于压抑性的反应。
第三种是压抑性的反应。多见于那些比较退缩、安静的孩子,比如赵泽伟。你看他平时不说话,沉迷于电脑游戏,对于这部分青少年,他们很难把情绪言语化,时常还会处于一种白日梦的状态中。他有很多压抑但无法表达的情感,积攒到最后有一个强烈爆发,而这个爆发就会是非常可怕的。
第四种是被动攻击性的反应。跟这样的青少年交流,你马上会想到一句话,“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部分青少年对于成绩比较漠视,不合作、很固执。他们基本上都还有拖延的习惯。
像赵泽伟这样的青少年,将情绪言语化是比较困难的,这还会导致其他问题。
对于创伤事件的不同反应与年龄阶段有关。我只说其中一个方面。
6到11岁的孩子,他们可能会出现胃痛或者其他没有医学依据的身体症状。12到17岁的青少年也会出现身体不适的情况。这是因为儿童和青少年的言语化程度比较低。他们没办法把情绪这部分表达出来,就容易出现躯体化症状,通过身体反应去表达。
12到17岁的青少年,如果没有解决好这个冲突,可能会怀有复仇幻想。一个满脑子复仇幻想的孩子,体力却越来越趋近于成人,使得这部分青少年往往具有很强的破坏性。这就会变得非常可怕。米脂杀人案就是一个例子。
03.青少年危机与成年人危机的区别
首先,青少年不能合理化地应对需求,他们解决问题的理性思维尚未充分发展。
也就是说,青少年在遇到危机的时候,会觉得是世界末日来临。我相信大家都听说过前不久的一个案例,就是一个高中生高考之后上大学之前,因为被骗了9千块钱自杀了。
我们成年人听到这个新闻之后都会觉得不可思议,9千块,一条命,至于吗?但对青少年来说,这是一个灭顶之灾。自杀的青少年往往并不是真的想自杀,而是觉得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再处理这件事了,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可以走。
对于自杀青少年的干预,你有时候要帮他想一些办法。
这些办法可以很具体,这会对青少年有巨大的帮助,告诉他们这不是灭顶之灾,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他很可能就不会选择自杀。
相对而言,成年人处理事情更成熟。他能够调节自己的需求,可以选择不在危机的时候履行责任,这件事搞不定就先不搞,先放一放再说。
其次,青少年往往还缺乏语言技能和生活规划,缺乏传达恐惧和危机的能力。
这导致他们可能出现没有办法应对危机的情况。在治疗里,帮助青少年把情绪言语化是很重要的,这会很大程度上缓解青少年的危机反应。
相对而言,成年人可以重新思考自己的危机,并创造新的愿望。成年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面对死亡问题时,比青少年更容易悲伤。
04.危机中青少年的依恋和家庭
青少年的危机与依恋有关系。
前面说了,青少年独自处理危机很难,所以他们对于依恋的要求很高。依恋需求和危机的关系大概呈一个曲线分布。青少年遇到一些事情,当内在世界与现实世界、包括未知世界交互作用达到个人的极限时,会激发依恋行为。
比如,一个青少年遭遇车祸,醒来后躺在医院,这件事对就是一个冲击。他可能丧失一些能力,比如下床活动或照顾自己,这时候就需要身边人的照顾,自然激发依恋行为。
如果这场车祸很严重,保守疗法不行要截肢,那这个冲击就更大,依恋行为也会被激发到足够强烈的程度。成人也有相似反应,但青少年对于依恋的要求更高,表现得也更脆弱一些。
随着心理发育逐渐成熟,他渐渐地能够接受现实,也学会了一些处理生活的技能,依恋行为也随之减弱。
这就引出了我们要讨论的另一个方面的问题,满足青少年依恋的发起者——青少年的家庭。
很多人对自杀青少年的家庭进行了研究,发现了一些特点。比如,家庭矛盾是青少年自杀最大的原因;自杀的青少年,他们的父母有更高的抑郁症、酒精依赖的发病率。这样的家庭很难给青少年提供情感资源和适应支持。
青少年的家庭本身还有社会孤立的情况,赵泽伟的家庭就是这样。在村子里,这个家庭像孤岛一样。所有陷入危机的青少年或多或少都有这样情况,他们的家庭不仅不与外界联系,也很少跟亲戚好友联系,利用外在资源的功能很小。
青少年的家庭也可能存在幸存者逃离模式。
什么叫幸存者逃离?自杀青少年的父母往往也经历过一些早年创伤。比如,青少年的父母在他们自己的原生家庭里长时期体验到被抛弃感、被伤害的感觉。他们有朝一日离开家,就好像一个幸存者逃离创伤之地。
他们逃离出来以后,需要在漫长的生命长河中找到自己的伴侣。这个伴侣往往是和自己一样经历过创伤的人。两个具有非常多早年创伤的人组成家庭,他们生下的小孩儿会经历什么可想而知。
不知道赵泽伟的父母是什么样子,但很可能是这样一个模式。
在这样的家庭里,所有的家庭成员,包括父母、孩子都很难处理分离和丧失,会出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如果一个家庭成员和家庭外的人建立亲密关系,那他回到家庭里会感觉到不安,感到自己的行为对于家庭而言意味着背叛。
05.青少年危机干预的特殊性
以上研究提醒我们,在跟青少年做危机干预时,要记得你面对的不是一个青少年,还有他背后千疮百孔的家庭。
针对青少年的危机干预,大的原则跟成人差不多,我们这里主要探讨一些特殊性。
第一,应避免机构依赖。自杀的青少年不会自己寻找心理医生,多是被发现后送到医院住院治疗,基本上是精神病院或者心理卫生机构。这样的家庭支持性非常差,会有机构依赖的情况发生。
青少年的父母想我们既然把孩子交给了医院,那就由你们来治疗吧,自己就不再从自身考虑还能给予孩子什么样的支持。在我们病房,有的青少年反反复复住院很多次,家庭的表现就是这个样子。
和他们接触的过程当中,要有一个原则。我们要帮助青少年和他们的家庭,慢慢脱离机构依赖,促使青少年所在的家庭做出改变,让孩子在一个支持度比较好的家庭环境中独立成长。
第二、改变家庭或者原生家庭的功能和社会网络。当一个青少年病人来到医院,作为医生,你除了面对病人外,还要改变他的家庭循环系统,让他的家庭更富有弹性和灵活性,容许家庭成员有充分成长的空间。
第三、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要增加父母的参与。假如你是青少年的管床医生,如果你跟自杀青少年的父母说,你们放心吧,并承诺可以把小病人照顾的很好,这样的做法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如果你这样说,青少年的父母觉得反正医院可以提供帮助,就会减弱自己参与的动机和投入的精力。所以,医院既要保证青少年的安全,也要更多增加父母的参与。
第四、要利用危机促进青少年的成长与改变。危机干预只是治疗开始时的环节,青少年的成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青少年带着很严重的问题来到医院其实是一个契机,展现了自己和家庭中的很多问题,针对这些制定后续的治疗计划,才会使青少年的心理发展问题得到真正的解决。
最后,青少年危机干预和精神分析治疗以及短程心理治疗不同。危机干预的任务要帮助青少年恢复到危机事件发生前的状态。长程精神分析和短程心理治疗关注的是病人的潜意识,或者长期社会功能的改善。
但对于青少年的危机干预,我们要考虑的是帮助青少年恢复到危机事件发生前的状态。
不要想着要做太多。
危机干预期间治疗师做的一些事情甚至都不是有严格设置的治疗,但却可以解决紧急状况。比如帮助病人处理他们面对的生活事件,想办法恢复突然间丧失的应对能力。
至于青少年的创伤处理、家庭问题解决、进一步的心理发展,长程精神分析和短程心理治疗可以做很多,但那都是危机干预之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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