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来讨论共情,它是自我的第二种能力,此处放置于自恋转换的背景中来考虑,虽然它已远离驱力,在很大程度上有自主性。(备注13:即使是本研究中讨论的其他主题,尽管在目前的范围内,我也常常无法为我的主张提供足够的经验支持,但以下关于共情的考量在本质上更具推测性,为了验证它们,可能需要一种以精神分析为导向的实验方法。)
共情是一个人收集他人心理数据的方式,当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或感受时,即使无法直接观察,也去想象他们的内心体验。通过共情,我们的目标是在一个特定认知的单一动作中识别复杂的心理结构,我们要么只能通过不遗余力地呈现大量细节来定义,要么甚至可能超出我们定义的能力。(备注14:通过共情来识别复杂心理状态的能力,类似于从一个统觉的单一行为中识别一张脸的能力。在这里,通常我们也不加上细节或复杂的比较判断理论,同样我们通常也无法通过引用细节来定义我们的某些认识。对一张脸的知觉即时性和对另一个人心理状态的共情,两者间的相似性可能并不是一种偶然;它很可能来自于一个重要的起源性事实,即小孩的知觉与母亲的脸的融合同时构成了获知母亲身份和她情绪状态的最重要途径(参见50页,第103页及其后)。)
共情是心理观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对于作为实证科学家的精神分析家来说,共情尤其重要,他必须首先感知复杂的心理结构,它们是人类在表达之前就先行体验的原始数据。然而,共情的科学运用,是有自主性的自我的一项特殊成就,因为在进行共情时,自我感知周围环境中非心理数据的主导模式要有意识地暂停运作。
在我们最早的心理组织中,母亲的情感、举动和行为已经纳入到我们自体之中,这一事实赋予了我们获得进入他人心灵的能力。这种对母亲最初的共情使我们认识到,在很大程度上人们的基本内心体验与我们自己的相似性。我们对他人的情感、愿望和思想表现形式的第一次感知,是在一种自恋的世界观框架内发生的;因此,共情的能力属于人类心理的固有装置,在某种程度上仍然与原初过程相关。
然而,对本质上与自体不同的客体,采用非共情的认知形式,会越来越多地叠加在最初的现实感知共情模式之上上,并会阻碍其自由运作。心理学之外的共情观察形式持续存在,确实是过时了,并导致了一个错误且前理性的万物有灵论的现实观。另一方面,对他人不一致的经验采用非共情性的观察方式,如果将其应用于心理学领域,就会对心理现实形成机械而死板的概念。
非共情性的认知形式在成人中很普遍。因此,共情通常必须在非共情的观察模式介入之前迅速实现。对人的评价,与随后的评价相比,众所周知第一印象通常大致正确,有经验的人会利用这点。共情似乎能够避开干扰,在其他观察模式能够维护自身的优势之前快速完成审查。然而,全面的共情理解是分析师的目标,它要求能够有长期使用共情的能力。他惯常的观察态度(“均匀地悬浮注意”;避免记笔记;减少现实的互动;专注于实现理解的目标,而不是治疗和帮助的愿望)旨在排除与客体的非心理感知适配的心理过程,并通过对身份经验的感知来支持共情理解。
在妨碍共情运用的障碍中,最重要的是在自恋模式中与他人关系的冲突。由于共情训练是精神分析教育的一个重要方面,让自恋姿态松驰下来是训练分析的一项具体任务,而受训者需要在共情观察中提高使用转换后的自恋投注的能力,这个能力是评估是否达标的标志。
在使用共情时所遇到的障碍中,是否也存在着阻抗,不愿去承认无意识中对他人的了解呢?当一个无意识的内容被揭示出来时(20,p.148),分析家感觉对这个病人“我一直都知道这点”,而当分析家与病人到达某个有效的重构或病人提供了相关的记忆时,分析家感觉“我一直都有看到这点”,这两者是否是相对应的呢?
弗洛伊德思考了是否确实发生思想转移的问题(27,第54-56页),并将这种生物和社会现象称为“在大昆虫群落中实现共同目的”的途径,在个体间持续存在一种“起源且古老的交流方法”,在种族进化过程中…已经被借助信号提供信息这种更好的方法所取代,然而,它仍可能“在一定条件下发挥作用,例如在激情汹涌的暴民中”(第55页)。对这些陈述,我们只能补充说,对自我正常认知过程(如在分析情境中产生的认知过程)的有意抑制,可能会释放出共情交流的途径,就像那些被兴奋的暴徒(备注15:关于自我向一个被唤起群体的主导心理倾向渗透的精彩描述,以及对个体受困于一个激动的群体,倾向于放弃自我的自主性并在自恋认同的顺从中作出退行反应的启发性讨论,见a.Mitscherlich(42,特别是p.202f.)。)淹没的人所产生的不由自主的恍惚状态,寻找共情理解的原型,不仅要从种族的史前时期,也要在个体的早期生活中找寻。然而,在有利的情况下,感知母亲心理表现的能力,是通过自恋投注的延伸实现的,这种能力成为一系列发展步骤的起点,这些步骤最终达到这样一种状态:自我可以在共情观察模式和非共情观察模式之间进行选择,这取决于现实的要求和它所审视的环境的性质。
人类承认自身存在的有限性并根据这一痛苦的发现采取行动的能力,很可能是他最大的心理成就,尽管事实上常常可以证明,对无常性的公开接受可能与秘密否认并存。
对无常性的接受是由自我完成,它执行了分离之前、同时伴随及后续跟随的情感工作。没有这些努力,就无法达成一个关于时间、界限和客体无常性的有效概念。弗洛伊德讨论了客体的无常性施加给心灵的情感任务,无论这些客体是所爱之人还是所珍视的价值(22,p.303),弗洛伊德也同时表达了这样一种信念:它们的无常并没有减损它们的价值。相反,他说,他们的无常让我们更加爱他们、钦佩他们:“无常的价值就是时间的稀缺价值。”
弗洛伊德的态度是以放弃情感幼稚主义为基础,甚至放弃了自恋地坚持愿望的全能;它表达了对现实价值的接受。然而,比承认客体投注的无常性更困难的,是在理智和情感上地无条件接受我们自己的无常性这一事实,即投注了自恋的力必多自体在时间上是有限的。我相信,这一罕见的壮举不仅在于自主理性和至高无上的客观性战胜了自恋,也在于创造了一种更高形式的自恋。达到罗马人称为“永恒的角度”生活观的伟人,并不表现出屈从和绝望,而是表现出一种宁静的自豪,这种自豪感往往伴随着对乌合之众的适度蔑视,伟人们无法享受生活所带来的种种体验,而这些乌合之众害怕死亡,在死亡的来临时颤抖。歌德(28)在诗中曾优美地表达了对那些不能接受死亡乃生命固有部分的人们的蔑视:
直到你得到这深沉的邀请:
为赢得你的存在而死!
难道你只是一个凄凉的过客
在世上未曾被注意。
在此,歌德说,人只有接受死亡,才能收获生命中的一切;然而,没有死亡,生命就黯淡而无足轻重。我不认为像歌德那样的态度可以理解为对死亡恐惧的美丽否认,没有焦虑的底色,也没有兴奋。然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种非孤立的、创造性的优越,带着平静的自信来评判和告诫。我毫不怀疑,那些能够实现这种对生活的终极态度的人,是靠着一种扩展和转换了的新的自恋力量达成:一种超越个人界限的宇宙自恋。
正如孩子对母亲的原初共情是成年人共情能力的前兆一样,在后来的生命中,当个体存在的有限性得到承认时,他对母亲的原初认同需要看作自体扩展的前兆。最初的心理世界,即母亲的原始体验,以偶尔出现的模糊回响的形式被许多人“记住”,这种回响被称为“海洋的感觉”(26,第64-73页)。当充分意识到最终的死亡无可避免,自体的投注从自体向超个体和永恒存在的参与概念偏移,这项成就也须视为孩子对母亲的原初认同所决定。然而,与被动地(通常是短暂地)体验到的海洋感觉相反,投注真正地偏移到宇宙自恋,是具有自主性的自我坚定持久的创造性成果,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实现。
从接受无常性和宇宙自恋的准宗教严肃性,到另一种人类独一无二的收获——幽默的能力,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而,这两种现象有很多共同之处。弗洛伊德在论文中介绍幽默(25,第161页)并非偶然,谈到一个人有能力通过幽默把自己放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克服对即将死亡的恐惧。“当…一个罪犯在某个周一被带到绞刑架前,他说:‘嗯,这周有个好的开始’,”弗洛伊德说,“幽默的过程…给他…带来了满足。”弗洛伊德认为“幽默让人释然”;它“有某种宏大的东西”;它是“自恋的胜利”以及“对无懈可击的…胜利的宣言”(第162页)。然而,弗洛伊德从元心理学的角度解释说,幽默这种“自恋的胜利”,是通过一个人把“心理倾向从他的自我”中抽离出来,并“转移到他的超我”而实现的(第164页)。
因此,幽默和宇宙自恋都是自恋的转换,帮助人们最终掌握自恋自体的需要,即能容忍对自己根本上的有限性的认识,甚至容忍即将到来的死亡终点。
毫无疑问,宣称自我已经掌握了对死亡的恐惧,这往往不可信。如果一个人不够严肃且过度地使用幽默,或者不愿意面对日常生活中的痛苦和劳累,成天想入非非,我们就会对小丑和圣人产生怀疑,我们很可能会正确地猜测,幽默和超凡脱俗都不真实。然而,如果一个人承认那些不可改变且反对自恋自体主张的现实,并能够以幽默的方式回应,同时,他如果能够真正达到那种安定而优越的姿态,使他能够从哲学上思考自己的终点,我们将假定他的自恋确实已经发生了转变(如弗洛伊德所说,某种心理倾向从“自我”中退出),也将尊重实现了转变的人。
在至高无上的客体投注状态下,自体的利益可能被漠视,甚至到了允许其死亡的地步。这种情况(例如,极端高涨的人格化的爱国热情)发生在疯狂的精神状态中,自我麻痹了,仿佛被催眠。另一方面,幽默和宇宙自恋,允许我们面对死亡而不必采取否认的态度,在元心理学上,它不是通过对事物疯狂投注而对自体撤除投注,而是通过自恋力必多的重新排列和转换来撤除对自体的投注;同时,与极端客体的投注状态相反,此处自我的跨度并没有缩小,但自我仍然活跃而从容。
自体真正的投注撤除,只能通过一个完整且运转良好的自我慢慢实现;它伴随着悲伤,因为投注从所珍视的自体转移到了超越个体的理想和所认同的世界。因此,幽默和宇宙自恋最深刻的形式并不会呈现出宏大和兴高采烈的画面,而是一种内心平静的胜利,混杂着难以抗拒的抑郁。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最后一个主题,我们称之为智慧的人类态度。在从信息到知识再到智慧的发展过程中,前两个概念几乎完全可以在认知领域内定义。“信息”一词是指关于这个世界的孤立数据的收集;“知识”是指对通过抽象矩阵组合在一起的一组相关数据的理解。然而,“智慧”超越了认知领域,当然,它也包括了认知领域。
智慧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人克服他未经改变的自恋的能力而获得,取决于他对自己身体、智力和情感能力局限性的接受。它可以定义为更高级的认知过程与伴随着放弃这些自恋需要的心理态度的一种融合。无论是拥有理想,还是幽默的能力,抑或是接受无常性,单独一项都不是智慧的特征。这三者必须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心理体系,超越了构成它的几种情感和认知属性。因此,智慧可以被定义为一种人格中对生活和世界的稳定态度,一种将认知功能与幽默、接受无常性以及一个坚定的价值观体系整合而形成的态度。
在人生的历程中,获得知识之前显然必须先收集信息。因此,即使从其认知成分的角度来看,智慧也很难成为青年人的特征,因为经验和工作首先必须获得基础广泛的知识。理想在年轻时受到最强烈的推崇;幽默的巅峰通常是成熟之时;对无常的接受可能实现于晚年。因此,我们可以再次看到,智慧的获得通常是在生命的后期。
因此,这一令人自豪的成就,其实质是最大程度地放弃自恋妄想,包括接受死亡的必然性,同时并不放弃认知和情感上的卷入。认知的最终行为,即承认自体的局限性和无常性,不是孤立的智力过程的结果,而是整个人格毕生的胜利结果,是通过获得广泛基础知识,并将古老的自恋模式转换为理想、幽默和超个人参与世界的感觉。
讽刺是由于缺乏理想化的价值观而产生的,并试图通过追求快乐而全能的自体,使自恋局限性在情感上带来的影响受到弱化。然而,在不利的情况下,幽默之壮举与思考自己濒临死亡的能力,最重要的先决条件是形成和保持一套珍贵的价值观,即从元心理学上,是对超我的强烈理想化。此外,智慧的特点不仅在于维持旧理想的力比多投注,还在于其创造性的扩展。与面对濒临生命终结的绝对严肃和紧崩的庄严态度相反,真正的智者最终能够将他们成熟岁月的幽默转变成一种分寸感,一种对他们个人存在的贡献、甚至包括对他们自身的智慧,所持有的一种轻微讽刺。自我对自恋自体的终极掌控,骑手对马的最终控制,也许终究是因为马也变老了从而骑手获得了关键的帮助。最后,我们可能会认识到,我们所取得的成就,与其说是控制,不如说是接受了终极的洞察,即对于自然的至高无上的力量,我们都是“周日骑手”(译者注:被马带到马想去的任何地方)。(备注17:在弗洛伊德提到的著名笑话中,德语单词“Sonntagsreiter”(12,第275页)、(15,第237页)有在英译本中被翻译成“周日骑手”(13,p.258);和(16,p.231)。)
在结束本次发言时,请允许我简要总结我向各位呈报的主要议题。我想强调的是,我们需要考虑到自恋的各种不同形式,既要视其为客体爱的先行者,也是独立的心理体系,其发展和功能值得单独进行审视和评估。此外,我想要呈现成熟人格的一些复杂和自主的成就在自恋转换中的途径,也就是说,由自我驯服自恋投注并将其用于达成最高目标的能力。
最后我想说,我越来越确信这些概念化对于精神分析治疗的价值。它们有助于我们对患者中常有的自恋人格类型的精神病理学进行更多维度的个案概念化;有助于我们理解容易在其中诱发的心理变化;最后但同样重要的是,有助于我们评估治疗目标。在许多情况下,重塑自恋结构并将其整合进人格,强化的理想,实现自恋有益地转换(哪怕只有一点点)为诸如幽默、创造力、共情和智慧,都必须视为一种更真实和有效的治疗效果,而不只是病人危险地遵从将自恋转变为客体爱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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